虬雄朴拙说魏碑
面对案前这批精美的拓本,我的心海无法平静,我的血流无法平缓,这是铁骑这是飙风这是舒云这是婉玉,这是虬龙之爪这是犀牛之角这是傲松之姿这是惊雷之魂。
是的,这就是和晋楷、唐楷并驾齐驱的三大楷书中最为雄奇的魏碑。
在中国书法史上是晋代的钟繇和二王开拓了汉字书写的新纪元,从此方方正正的中国字开始成为一门独特的艺术,从晋人崇尚韵味到唐代崇尚法度,从宋代崇尚意态到元代崇尚复古,尽管各有所求,但骨子里还是二王,人们太膜拜二王的风流蕴藉了。不错,汉字除了作为书面交流的工具外,也是书写者个人才情的外在表露,作为书面表达工具要规矩正统便于识认(如唐楷规范统一,明代台阁体标准正统),在印刷技术还不是很发达的时期个人书写成了唯一的途径,所以作为个体书写者来说每个字无不带有书写者的独特风格。尽管每一个朝代对书风的追求都有所不同,但主流还是追慕二王的温雅。岂不知这样的温文尔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的,它需要丰富的学识和高雅的修养,也就是说,你首先要成为文人你的字才有文气。而魏碑则不同,它一扫书生意气,用笔任意挥洒,结体因势赋形,不受拘束,天真烂漫,憨态可掬,意气自然,在大气中蕴积着温婉,在秀丽中投射着浑厚。
这样的书风在二王已经逐渐形成主流气候的晋代之后是怎样产生的呢?
还是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一千五百多年前吧。司马氏结束三国鼎立局面后,完成了晋代短暂的统一,后晋时期士大夫气糜烂导致统治者家族内部愚蠢残杀,“八王之乱”很快使得西晋王朝陷于瘫痪,少数民族乘机起义和反抗使之彻底崩溃,于是中国又陷于两百多年的大分裂时代,“五胡乱华”开始。CDn-www.2586.wANG匈奴、鲜卑、羯、氐、羌五个少数民族出于自觉的民族意识先后建立了十六国,最后由鲜卑族的拓跋部统一北方,于公元386年建立了北魏,与此同时,局促于南中国的东晋王朝在漫长而绝望的挣扎后撒手人寰,政权被其宰相刘裕篡夺,在南方建立了南朝。这就是历史上经历了近一百七十年民族大融合的南北朝时期。
我们现在所说的“魏碑”就是指南北朝时期北朝(包括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主要是北魏时期,所以魏碑最早也叫北碑)的碑刻书法作品,其表现形式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佛教的造像题记;一类是民间的墓志铭。
一门艺术的兴起不外乎两点:一是当时的环境,二是创造者独特的艺术气质。
先谈环境。北魏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在中原地区建立的封建王朝。这个因分布在鲜卑山一带而得名的少数民族,从大兴安岭的北部逐渐迁移到呼伦贝尔大草原,继而依次南移到阴山河套、内蒙古、山西,在太原建都,后来孝文帝迁都洛阳。这些勇武刚健的北方汉子饱受了太多的迁移之苦,他们太需要生活上的安定了,太需要心灵的安静了。
乱世出英雄,正是在这样的时候,北魏出现了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就是孝文帝拓跋宏。尽管这位皇帝只活到三十三岁,但他从五岁即位,在位二十八年,不能说资格不老;尽管他血液里流淌的是鲜卑拓拔氏的血液,但他从小是由汉人祖母——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冯太后一手带大的,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汉文化熏陶和教育,史书记载他“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师受,探其精奥。史传百家,无不该涉”,这位兼有游牧民族骑射武功和汉文化修养的文武全才,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顺应时代潮流,顺应民心所向,开始了全盘汉化的大改革,推崇佛教也是其中一项安定民心巩固国势的重要举措。饱经战乱之苦的百姓也祈求佛祖慈悲为怀,保佑民生,建立人间净土。统治和被统治者双向选择,共同推动了佛教的盛行。可以说佛教的广泛流行,使北魏成为佛教的迷狂时代,佛教的盛行也为造像的兴盛创造了条件。
大量的造像既寄托了人们各种哀思、希翼和期盼也是北魏帝王权贵的意念之所在,它们是石刻艺术和书法艺术两者完美结合的共同体,它们蔚为壮观,数量众多,仅龙门造像就有三千六百种以上,其中以二十品为精品,世称“龙门二十品”,这二十品造像记中尤其以杨大眼、孙秋生、始平公、魏灵藏为最佳,是龙门造像记中的最精品,并具有代表性,世称“龙门四品”。
除了造像之外,还有大量的墓志、塔铭、摩崖、柱刻等。北魏的统治者没有象南朝那样禁止立碑,所以这类石刻特别多,而且非常精美。由于自唐以来转重二王手迹,宋承其风,于是这些碑刻很少人问津,任其霾蚀,正因为如此,至今许多碑刻保存完好。
佛教盛行只是北魏文化兴盛的一个方面。与此同时,完全崇拜在汉文化脚下的孝文帝以暴风骤雨式的全盘汉化改革措施,为北魏带来了文化的兴盛与繁荣,无论是在经学还是在史学、文学、艺术、地理诸方面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敦煌石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及炳灵寺、麦积山等石窟集文学、艺术、雕塑、绘画于一炉,是北魏文化的典型代表,这些创造出秦兵马俑、汉兵马俑等伟大艺术作品的中国工匠们,不断吸收大漠以外的艺术形式,抱着对佛教信仰的万分虔诚,以心血以智慧雕塑佛教造像,因而这些作品充满了灵性;以一种别致的方式所展示的汉化成果与结晶的地理学著作《水经注》、《洛阳伽蓝记》问世……大刀阔斧的汉化改革将北魏的政治、经济、文化推向一个崭新的阶段。
这就是魏碑之所以产生、流传的环境因素。
再说第二点。北朝现存的碑刻大多是民间无名氏书法家的作品,这正应验了真正的高手藏在民间的说法。这些游牧部落出生的北方汉子,性情彪悍,民风淳朴,他们在长期南迁和同汉族不断融合的过程中,不断接受博大精深的汉文化影响,经过几代人的衍变,从生活、习俗、文化教育等等方面逐渐被汉化了,在书风上他们没有受到前朝晋代二王过多的影响,而是遵循原来民间书法的发展轨迹,更多的是直接从汉魏时期的隶书演变而来。北魏承赵、燕之后,书体则出于崔悦及卢谌二家,这两个人皆传钟繇、卫瓘、索靖的遗法,同时带有本民族特有的彪悍之风、遒劲之风,因而奇伟而不失其雅致,飘逸而不失其厚重。与继承二王衣钵的南朝士大夫所谓的“风流蕴藉”完全迥然不同。
这就是魏碑特有的艺术气质。
清朝康有为在《艺舟双楫》中盛赞魏碑的“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此“十美”之说已经把魏碑的艺术特质概括得非常全面了。
如此神品却在清代以前并没有得到人们过多的重视。
首先是唐太宗李世民对王羲之书法的极度推崇,使得以二王为主要代表的晋代书风成为唐代的主流。唐楷法度严谨笔画规矩,使得后人在楷书的修习中变得程序化标准化机械化,失去了灵动性失去了创造性,书写者个人性情得不到充分表现。
到了宋代,即使是四大书法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都没有惊世的楷书作品,主要创作用在了行书和草书上。
到了元代,代表人物是赵孟頫,他却绝对不逾越二王一步,书法特质表现为“温润闲雅”“秀研飘逸”的风格面貌,这也和他信佛教、以飘逸超然之态获得一种精神解脱有一定关系。
到了明代,由于科举取士的日益僵化,出现了一种称为“台阁体”的书风。这是为了应付科举考试而兴起的官方字体,追求美观大方,尤其是沈度学粲兄弟更是推波助澜将这工稳的小楷推向极致,以致“凡金版玉册,用之朝廷,藏秘府,颁属国,必命之书”,二沈书法被推为科举楷则,于是书坛“一字万同”,“台阁体”盛行,到了清代还一度进一步演变为“馆阁体”,变成了“千人一面”的呆板书体,严重抑制了书法家的创作个性。
一直到了清代前期,士大夫从热衷于尺牍转而从事金石考据之学,南北朝这些精美绝伦的碑刻才得以重见天日。面对这些灵动健挺的文字,再看看千篇一律的“馆阁体”,顿觉视野大开,精神为之一振。到了嘉庆、道光年间,魏碑终于受到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的青睐和推崇。一时朝野内外,学碑之人趋之若鹜,最后成为清朝书坛的主流,加之阮元、包世臣、康有为大力张扬,碑学才作为一种与帖学相抗衡的书学系统而存在。
阮元写了《北魏南帖论》和《南北书派论》,首创“碑学”,包世臣写了《艺舟双楫》,康有为著《广艺舟双楫》,一反宋朝以来对淳化阁帖的推崇,提出“尊碑抑贴”的观点。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里面明确提出:“今日欲尊帖学,则翻之已坏,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则磨之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笔画完好,精神流露,易于临摹,一也;可以考隶楷之变,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结构,宋尚意态,六朝碑各体毕备,四也;笔法舒长刻人,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实为唐、宋之所无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此后碑学盛行,魏碑的价值得到普遍的承认,修习楷书的人除了取法晋唐,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魏碑。当时著名的书家如金农、邓石如、何绍基、赵之谦、吴昌硕、张裕钊、康有为等纷纷用碑意写字作画,达到了尽性尽理、璀灿夺目的境地。可谓是中国书法文化的一大景观。如果说,帖学家们力图寻找质的愿望没有实现的话,那么这种愿望在碑学那里实现了。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康有为说说的尊碑五条理由,对照代表作品仔细体会魏碑的十美特质。
一、笔画完好得益于历朝历代无人关注,众多碑刻被掩埋于黄土之中。从已经出土的“龙门二十品”来看,磨损较少,字迹清晰,更有如《始平公造像》独用阳刻,笔画折处重顿方勒,锋芒毕露,拓本非常清晰,还有类似《元怀墓志》《元显俊墓志》等一字未损的,如此完好的拓本便于临摹学习。就连最近刚出土的《元羽墓志》都是那样精美清晰。
二、可以考隶楷之变,或者说体会隶楷二用之妙,还可以体会化篆分入楷的精妙。如果说《西岳华山神庙》隶书味太浓,那么《张黑女》《张猛龙》《元怀墓志》等众碑则略含隶意,用隶处舒展开朗,恰到好处,最为典型的当属有“大字鼻祖,榜书之宗”之称的《泰山金刚经》,字形在楷法中间含隶意,被称为“隶楷书”;化篆入楷的,如何绍基力荐的《张黑女》,何说它“无神不妙”“无妙不臻”,还有著名“文苑奇珍”《郑文公碑》,包世臣说“北碑体多旁出,郑文公独正,而篆势分韵草情毕具其中,布白本乙瑛,措画本石鼓,与草同源。故自署曰草篆。不言分者,体近易见也。”一篇墓志能灵活运用草、篆、楷多种形态,这样的美不胜收何处可寻?
三、可以考后世源流。魏碑在用笔、体态和风格上千变万化,千娇百媚,万紫千红,仪态万方,富于变化,不呆板不流俗,不但为唐楷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并且还浇灌了有唐一代的唐楷这一艳丽花朵。我们从唐朝的书法家欧阳询和褚遂良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魏碑的影子,当代著名书法理论家潘伯鹰说得好“唐朝一代正规楷书的大发展,都是在南北朝千门万户的字形和风格的广沃基础上生根发芽的。”
四、世称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尚态,各朝有各朝的主流特征,独有南北朝时期的书法作品,各态尽显。这无疑是和当时的民族大融合是分不开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没有这样的胸襟和广博的视野不可能兼容并包,这充分说明了魏碑这一艺术奇葩的产生和发展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
五、笔法舒长,仪态纷呈。这些艺术瑰宝在笔划、结体和风格上各有特点,要想逐一说明恐怕不是我等不才所能穷尽的,但大体上可以分成三类:一是用方笔,这类主要在龙门中居多,有人说它“雄峻伟茂,极意发宕,乃方笔之极规也”,只要我们翻开“龙门四品”无不为它的奇角坚硬所冲击,无不为它的重笔勒刻所感染,这种骨力很强的书法作品扫荡了晋以来孱弱的文人气,让人陡生斗志。二类是用圆笔,,笔划绝大部分是用圆笔,但也有部分稍带方笔,结体飘逸。如上面说到的《郑文公》和《金刚经》,还有《石门铭》。第三类笔划既方且圆。这类字比较整齐,较接近魏碑中的馆阁体,其代表作有《张猛龙》、《贾思伯》、《元显俊》、《张黑女》等,这些碑刻方圆兼备,为擘窠之楷则。
这类作品出现在北魏晚期,在南北大融合中逐渐受到南朝书风的影响(也就是二王),使得魏碑初期那种雄健粗犷之风为之一变,而逐渐趋向端整秀雅,至此魏碑已臻成熟,渐趋规范化了。
这是从用笔上讲,如果从魏碑的表现形式上讲,“石碑”、“墓志铭”、“摩崖”和“造像记”又有各自不同的特点,大致说来,石碑和造像记大部分方棱历,墓志蕴藉妍美,摩崖雄伟奇绝,惊心动魄。
而今拂去这些碑刻表面上历史厚积的灰尘,看到一个个光亮鲜活的文字,我们仿佛看到一千五百年前那些质朴强悍的先民们生动的笑靥和书写文字时凝重肃穆酣畅优雅的神情,怎么不叫康有为等先贤激动赞许呢?怎么不让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