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驴虚报成民办老师的荒诞剧
来源：不详 时间：2014/8/20 22:16:42 点击：
有时候去看一出荒诞剧，发现“荒诞”两个字是写在演员脸上的，演员像古时候被黥面的犯人，而他们不但自己知道还格外卖力地给你看脸，不然就有辱使命。观众反正笑点低，也就随便看了，演出结束时例行鼓掌，恐怕心里在想你们怎么好意思，却看到谢完幕的演员和导演高高兴兴地捧着花跑回后台，真觉得文艺工作者手艺不佳，但是心胸宽大。《驴得水》也称自己是荒诞喜剧，但它不存在黥面犯人式的小丑，从里到外是出挺有样子的戏，甚至“荒诞喜剧”也是随意拿来的词，它真正的面目，是摧毁良善和理想的大悲剧。
故事讲四个老师到贫困乡村办学校搞教育，立志要医治农民的“四大病”：贫、愚、弱、私。现实中，“四大病”是中国平民教育家、乡村建设家晏阳初先生在民国时期提出的，医治方针是“以文艺教育攻愚（愚昧），以生计教育治穷（贫穷），以卫生教育扶弱（弱小），以公民教育克私（自私）”。这么麻烦的教育计划没钱就是童话，晏阳初为了筹募资金，先向蒋介石要钱，之后向美国杜鲁门总统和美国国会议员讨到了拨款保证，拨款的法案还以他为名，叫“晏阳初条款”。cDN-wWw.2586.WanG1949 年后，晏阳初在大陆的乡村教育运动默默告终，他离开中国到了美国，继续帮助第三世界推进乡村教育工作，菲律宾、泰国等国家因此受惠。1990 年晏阳初病逝。直至今日，中国的农村教育依然是个大问题。《驴得水》的导演之一周申就曾经遇到一个在甘肃支教过的朋友，听他讲了一个真实故事：学校所在的地方十分穷，并且缺水，学校养了一头驴每天为老师们驮水，校长将驴虚报成一个民办老师，吃空饷来负担驴的开销。这个发生在当代的故事被周申改编成话剧，那个不存在的老师起名驴得水，教的科目是英文，故事背景则移植到了晏阳初办学的年代，这样一来也并无违和感。我想要是请晏阳初来看戏，他会是何等滋味呢？
《驴得水》中的四位真老师，每次现实让理想摇摆的时候，他们就像排球女将一样把手叠在一起，坚定地喊出：我们要改变农民的贫、愚、弱、私！通过喊口号，获得心灵的力量，然后继续高尚地当教育家。加上驴得水老师的穷学校，本来是一个有缺陷、有困难但是内部平衡的小世界。直到教育部派来李特派员视察工作，要求老师按人头一个不能少地出现，无奈之下当地一个铁匠被拉来假冒驴得水老师，又脏又臭当然也不会说英语的假驴得水变成掌握学校命运的关键人物。李特派员还带来一笔资助教育家的境外资金，从此，假驴得水老师和真老师们迅速堕落了，小世界摔个粉碎。
这故事真令人伤心，因为除了大奸角李特派员，每个人一开始都可亲可爱，未料他们会被一下摔烂。周申把他感到美好的知识分子形象浓缩了一下，放进了老师们的角色里。他们对教育事业有一定的理想，为人审时度势，又喜欢谈恋爱，个个欢蹦乱跳，纵然各有缺点，但那些缺点像邮票齿孔一样是合理存在。不幸，随着假驴得水老师的出现，每个人都得到一次考验，每个人都没有通过。那些知识分子拉下脸来可是够贱的，搞权术也是一流，他们对彼此什么都做得出来，历史上写满了例子。和年轻老师们为了利益相互倾轧不同，校长的教育理想最为炽热，他不为个人利益而奔忙，然而他因此对别人的压迫、要求别人做出的牺牲也最可怕。校长给我的启示是，追逐理想和追逐利益可能是差不多的事情，捍卫理想的狂热分子一定要远离。在上海的演出中，张影伦扮演校长，他在台上热情地抖动丰盛的头发，头发帮助他演得起初好笑中间可悲最后可怕。后来我忍不住在微博上找到他，和他讨论演技：校长，你用什么洗发水啊？他回答：呵呵，是假发。
戏的悲剧原则很得我心，就是：一个也不放过。命运把没有底线的人全部掀翻，一视同仁。农民又怎样呢？假驴得水老师代表的农民就更淳朴无毒吗？在利益和仇恨面前，他一样是肮脏的，同时攻击力十足，越界和另一个阶层的人撕咬成一团。黑泽明的《七武士》讲了农民和武士的关系，《驴得水》道出了农民和知识分子的关系，土地需要剑和黑板，土地也可能把它们埋葬，而土地依然是土地。
导演周申和刘露写出故事大纲，演员们在排练场参与了剧本创作，经过集体创作树起三个女性形象。唯一的女老师张一曼尤其出色，是我 2012 年在话剧舞台上看到的最动人的女性，她为这部戏增添了几分光彩。张一曼老师有稀少的品质，兼顾纯真和放荡，当她把性作为礼物赠予蒙昧的人时，没有脏的感觉，我只觉得她是一个美好的“教育家”，拜倒在她的旗袍下。可惜的是，绝大多数的时代和时代中的男人都无福消受这样的女人，只能消灭这样的女人。女性总是政治和利益斗争中最先被利用、被侮辱和被欺骗。《驴得水》在这个观点上一点也不含糊和摇摆，这也加深了它的悲剧和残酷感，照料不好女人的时代都是特别残酷的。
戏当然不仅是在说知识分子有多可笑可悲，它影射更大一片范围的现实。老师们口中经常会说出些让台下观众哄笑的话，一点也不突兀，它们融合在戏剧中，也融合在现实中。看完真是伤心，有些事情可能是没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