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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世道人心最好的试金石——吴念真和庶民的记忆
来源:不详 时间:2014/8/20 22:17:22 点击:
《八岁,一个人出门远行》剧照。暑假的一天,爸爸让八岁的阿钦独自坐火车,去姨婆家取一柄阿嬤放在姨婆家的伞。阿钦带着忐忑和骄傲上路,坐上早班火车,他扭头看车窗,一半是为了避免和陌生人说话,一半是为了在火车穿过黑长隧道的那一刹那。 (纸风车剧团/图)     吴念真喜欢写时间跨度大的故事,他“讲古”有他的策略:“你不必讲二二八,你可以讲二二八时代真挚的爱情;你不必讲1980年代以后的社会变化,但是你可以讲当年的几个好朋友怎么成了陌路。”     吴文钦七八岁的时候,“二二八事变”已经成为他头脑中清晰的画面:人们被铁丝反捆着双手,一排排推进大海;街上尸体枕着尸体。     一个中药铺的小学徒在街上给死者烧纸钱,被老板赶走,从台湾中部逃到北部,给别人做义子。后来,义父义母又收了一个孤女做义女。小学徒与孤女成婚,生的第一个小孩要交“母猪税”,所以跟妈妈姓吴。这孩子就是当年的吴文钦——日后的吴念真。     在台湾,吴念真被称作“国宝级欧吉桑(大叔)”。他写小说、写剧本,演过杨德昌电影里沉郁的男主角,也是广告里充满喜感的马桶代言人。他是讲故事的人,也是故事中人。cdN-WwW.2586.wAng     大粗坑曾是台北县瑞芳镇一个因金矿而生的小村子,如今已经彻底从地图上消失了。吴念真小时候,大粗坑几乎是个浓缩的台湾。因为发现了黄金,人们从各地涌来。“中元节”要持续整个七月,各家习俗不同,有人初一烧纸钱,有人十五烧纸钱。     大人们在树下聊天,吴文钦是他们的听众。把曲折的经历用几句话讲完,把辛酸讲成笑话,是他在大树下上的重要一课。当过日本兵的叔叔伯伯讲他们当年被派到马来西亚打仗的事情:日本战败,美军招降,台湾兵不敢出来,退进深山密林。同伴一个个死去,要么饿死,要么死于疟疾。活着的人砍掉他们的手臂,放在火上烤熟后,把肉削掉,把骨头带在身上。开始还记得哪根骨头是谁的,后来就忘了。回到台湾,死者的亲属把遗骨认领回家祭拜。每逢听到人家大放悲声,那些带着骨头回家的人又悲伤又好笑:也不晓得,有没有害人家哭错爸爸。     “知识分子看苦难会觉得特别苦难。经历过苦难的人看苦难,其实它还是生活的一部分,荒谬和喜乐都在里面。”六十耳顺的吴念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她讲了两个小时的故事根本就是三部电影     2012年6月底,吴念真随台湾纸风车剧团来到北京,为将在7月上演的《纸风车幻想曲》催票。这出曾在2011年让北京孩子手舞足蹈的儿童剧,由六个独立的段落组成。其中最有故事性的段落是吴念真自己写作、自己旁白的《八岁,一个人出门远行》。     8年前,51岁的吴念真被致力于推广本土童书的妹妹催逼着写自己的小时候。一连串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之后,吴念真写下《八岁,一个人出门远行》。一则短短的故事,美好得像一个寓言。     吴念真把草稿拿给妹妹看,妹妹很不满意,认为他忘了很多细节。她把哥哥的作文念给妈妈听,妈妈补充了很多细节,细到当时的天气。     几年后,纸风车剧团为《八岁,一个人出门远行》制作动画和木偶戏,吴念真的妈妈特意带着美工把当年儿子走的路重走一遍。     “我妈喔,记忆好得不得了,而且多愁善感。她不认识几个字,所以她所有的记忆都是画面。我拍《多桑》时布景不知道怎么弄,制片就去找我妈妈聊天。回来跟我说:导演,你能做编剧,全靠你妈妈的遗传。她讲了两个小时的故事,根本就是三部电影。”吴念真忍俊不禁地回忆。     天天跑“三点半”哪有时间照相?     2001年前后,吴念真想到一个故事:一个已经去世的阿嬤借孙女的身体重返人间,几个“世代”的生活经验叠印在一起,有交集有落差,既让人心酸,也让人喷饭。     绿光剧团的艺术总监柯一正听了,认为可以变成很好的舞台剧。第二天,剧团执行长李永丰带着一个速记小姐敲开了吴家的门:我们想让你把昨天的故事再讲一遍,他们说你很会讲故事,但很多故事,你讲过之后自己就会忘掉。     这篇速记稿,后来变成吴念真的舞台剧处女作《人间条件1:满足心中缺憾的幸福快感》。戏名充满台式文艺腔,内容却非常庶民。吴念真自任导演,李永丰在里面演满嘴脏话,心肠却很热的里长。     从《人间条件1》到《人间条件4》,李永丰都有角色。每个戏从排练到公演,只要他上场,吴念真就在一边狠狠地骂:Fuck you!Fuck you!     李永丰的表演毫无章法,而且经常会忘词。跟他演对手戏的演员都非常紧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忘词,什么时候会突然想起来,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但他长相乡土、性格外放,站在台上就是一副里长或者雇工模样,吴念真只好一边骂,一边容忍他的泼皮无忌。     其实吴念真也不是一个肯按牌理出牌的导演。一般的戏剧,少则三幕,多则五幕,吴念真的戏却动辄二十几幕。幕与幕之间像电影的蒙太奇一样灵活切转,整个作品却充满长镜头式的舒缓、清淡,充分展现了台湾人的含蓄、克制,大悲和大喜都以日常生活的状态呈现。台式的热情、粗鲁、有情有义点缀其间,像“汉化”过的俳句和日本料理。     起初,舞美、技术部门很不适应:导演,十几分钟的戏,你怎么一动不动?要调度没调度,演员都不走位。     那段戏是爸爸跟女儿的外遇对象讲话。爸爸说,从前有一个女人,丈夫有外遇。一天早晨,有外遇的丈夫醒来,看到妻子挂在外面的苦楝树上,身体在风中飘荡,风在吹,花在落,落在她身上。对方问:那,那个男人呢?爸爸说:他现在正在讲故事给你听。     “一个老年人在讲他人生中很痛的一件事,为什么要走位?一走位,情绪马上就断了。”吴念真认为自己的处理一点都没错。戏进剧场,果然,从来没看过舞台剧的庶民都能看得懂。     《人间条件2:她和她生命中的男人们》于2006年上演。在《人间条件2》里,吴念真最得意的台词有两处。     一对青梅竹马的准恋人十年之后在街头相遇。男的摆地摊,卖10块钱一件的衣服,女的跟在做议员的丈夫身后,慰问菜市场的小民。四目相对,男的立刻转过身去,疯狂叫卖。女的站在舞台前,说了一大段独白:男人永远都长不大,他们总喜欢把口袋里的纸片和玻璃珠拿出来比,可是女人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     “纸片”和“玻璃珠”道出人生中盲目追求的不值得的东西,简单、大气,童真十足而又充满沧桑。“那是一个家庭主妇说的话,你不可能要求她说出大片的哲学味的台词,只能用最家常的比喻。”吴念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另一处,李永丰演的穷小子后来成了大企业家,被咖啡店小弟认出来,以近乎追星的口吻膜拜。满头白发的企业家说:我不是成功,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我那时候怎么知道我的生意会做得这么大……     台词是台湾长荣航空公司总裁张长荣的原话。吴念真去采访张长荣时问:总裁,为什么你都没有年轻时候的照片?总裁脱口而出:他妈的!我那时候天天跑“三点半”,哪有时间照相?我怎么会知道后来我生意做得这么大?下午三点半是银行支票交易截止的时间,年轻的张长荣总要到最后一刻才能借到足够多的钱,去银行“割支票”,付货款。     真的来了三个!     做《人间条件》之前,吴念真很少看舞台剧。     “以前人家请我看舞台剧,我看得好累。演员在台上走来走去,灯光亮一下,坐下来,就叫‘人生徘徊’。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光‘人生徘徊’这四个字就够写一出戏了。”吴念真说。     《人间条件》上演,台湾媒体称其为“国民戏剧”,有些揶揄戏太通俗的意思。台湾曾有一份办给小学生看的注音报纸叫《国民日报》。吴念真告诉他的班底:“国民日报”这个名字很好。什么时候,我们的剧场里三教九流都有,甚至有在色情行业工作的女生,我们才厉害。     有次戏演到一半,副导演兴冲冲跑到后台:导演,今天真的来了三个!衣服和脸上的妆都很奇怪,一边看戏一边晃高跟鞋,可是她们哭得好惨!     后来,“人间条件”系列作品被绿光剧团正式命名为“国民戏剧”。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在台湾出全集,吴念真作导读。从来不讲自己“创作观”的他,借题发挥,导读的标题是《绝对通俗是绝对功力》。“一个创作者可以听肖邦,可以阅读很高级的小说。但是你做创作,要想清楚你的作品要跟谁分享。”     2009年《人间条件4:一样的月光》上演。讲一对姐妹,妹妹很会念书,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全家人都牺牲自己支持她继续念书。妹妹学成后不但不回馈家里,反而处处觉得自己高家人一等。她抢姐姐的男朋友,得意地告诉姐姐:你天天给他煮饭,我用一个下午就把他弄上床了。吴念真认为这个戏“挖苦知识分子已经到了极点”,他还嫌不够,每次谢幕会再找补一句:这个戏是在讨论知识到底是用来奉献,还是用来掠夺的。     “台湾没有知识分子。”吴念真说,真正的知识分子只在他的记忆里。村里有个人,大家都不知道他读过什么书,但他就是比所有人都多知道一点点。他常年为大家写信,直到有一天受伤。他从村里的小孩中选出一个,把一摞尺牍交给他,对他说:我会死掉,你要学习帮人家写信。这个被选中的小孩就是吴念真。     “他知道知识是用来奉献、服务、传承的。现在的人哪里知道?你去看书店畅销的‘成功学’,都是在教你怎么在25岁前学到尽可能多的东西,然后在35岁前赚到尽可能多的钱。”吴念真带着矿工子弟的不屑神态说。     “讲古”的策略     1980年代对吴念真来说是最美好的黄金年代。但事实上,吴念真在很多文章里津津乐道的“村子”早已不复存在。     1974年,金矿枯竭,大粗坑村废村,村人流落台湾各地。但在近四十年后的今天,一家有婚丧嫁娶,全村的人都会去。作为村里“最有名”的人,吴念真经常在孙子辈的婚礼致辞。他根本不认识新郎新娘,却并不妨碍他开新人爸爸和阿公的玩笑。     “到此刻为止,我都觉得我在村子里经历的人生是最有滋味的。在那样一个闭塞的矿区,来自各个地方的人们,组成了一个生命的共同体。大家从事的是那么危险的行业,人和人之间本能地要互助。一个家庭的哀泣变成全村子的哀泣,一个家庭的喜悦变成全村子的喜悦……”讲到此处,说话很快的吴念真放慢了语速。     16岁离家到台北半工半读,吴念真特意买了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面包和自由》。“我想在书里寻找点点滴滴和村子相似的东西。我到现在都还在寻找那样的世界。”     吴念真相信,时间是世道人心最好的试金石,所以他爱写时间跨度大的故事。但“讲古”需要策略。“你不必讲二二八,你可以讲二二八时代真挚的爱情;你不必讲1980年代以后的社会变化,但是你可以讲当年的几个好朋友怎么成了陌路。”     “我们那群人二十多岁开始写小说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日后有人会变成蓝的,有人会变成绿的。见面非常尴尬。而且就算你的选择不一定对,到了你五六十岁的时候,你也只能坚持下去。”吴念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陈映真把自己在大陆的见闻写成文章拿给吴念真,吴念真在尊重之外没有其他感想。“一个人以青春为代价选择相信的东西,你只有尊重。就像我从前认识陈水扁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他当总统会当成那个样子。”     如果一代优秀的文化人都觉得1980年代是台湾的黄金年代,谁为今天的台湾代言?吴念真果断地回答:“下一代。他们应该去记录一些事情。他们怎样看待此刻?是充满希望还是充满焦虑?我们是从贫穷起来的,有一点东西都会觉得珍贵。这一代人活在已有的世界,一点点少,就觉得是丧失。”(南方周末记者 石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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