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进《钟馗夜游图》局部

明宣宗《万年松图》局部
二十多年前,曾有幸看过裴艳玲先生的《钟馗》。
若论戏曲,京昆自是不同凡响,但是地方剧种中,脱胎于山陕梆子的河北梆子,也自有它让人喜闻乐见之处,例如唱腔高亢激越、慷慨悲壮的特点,也的确是京剧不能到的地方。尤其是河北梆子善于在高音上拉长腔,使旋律的音域加大,音程起伏跌宕,让听者确有断石裂云之感,出字讲究“喷口”,收声时善用“咂夯”,相信看过河北梆子的观众,大概都有同感。
熟悉裴先生的人都知道,她有“活钟馗”“活武松”“活林冲”之称,后两者好理解,而钟馗死后被封为神,专司捉鬼,如何能“活”?我们只能理解是裴先生将角色演活了,后二者亦复如是。CDN-wwW.2586.wANg戏曲中的钟馗形象,较之图画、诗文更加丰满,更有人情味。
戏里钟馗嫁完妹妹之后,赴终南山上任,夜行一段,不论唱、念、作,都异常精彩。其中唱词说得尤为热闹:
“摆列着破伞孤灯,对着那平安吉庆,光灿烂吐寒星。伴书箱,离溪涧,骑着那蹇驴咯噔……与我灿灿的鬼灯光莹,闪闪的旌旗现影;一行行大鬼狰狰,一队队小鬼狞狞……”
明代画家戴进所作《钟馗夜游图》,正好像是预先为这出戏描绘了这一情节。
古人讲:画鬼神易,画猫犬难。意思是说猫、犬大家都见过,谁曾见过鬼神呢?言外之意,画鬼神可自由发挥,而猫、犬则不容有错。其实,画鬼神也不易,因为画家笔下的鬼神是人间善良与丑恶的再现,是正直与邪恶的较量。看了戴进《钟馗夜游图》,相信大家都会有这个体会。明代大才子、书法家祝允明在题戴进《六代祖师图》的作品上,也道出了不同一般的见解:“画家于仙佛神鬼别有一解,昔人言,以其非人所见,易以任情缔构天然也。此眯俗目,识者一见,知其得失矣……”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明代著名画家戴进的《钟馗夜游图》,作品绢本设色,纵190厘米,横120.4厘米。款署:“西湖戴进”,钤“静庵”印。
每当我看到这件作品时,心里总是有些愤愤不平和“幸亏这样”的感觉。不为别的,当年戴进(1388—1462)大约四十岁时进入画院,与谢环(锦衣千户)、商喜(锦衣卫指挥)、倪端、李在、周文靖等,同待诏直仁智殿,按今天的话说,戴进找了份既能发挥自己特长而且又体面的工作,给皇上当差作画。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是戴进进献给宣宗朱瞻基的平生得意之作《秋江独钓图》却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
当时,宣宗看到这件作品,问锦衣千户谢环,戴进画得怎样,对于不是外行而是内行画过《杏园雅集图》的谢环来说,自然看的就是门道,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秋江独钓图》对于谢环来说,戴进是太有了!戴进三十几岁就已名重海内,此番得入画院,正有一种志在必得之意,由不得谢环不嫉妒。
于是,谢环当时就对宣宗说了:“此画甚佳,但恨野鄙耳!”
宣宗叩之曰“红,品官服色也;用以钓鱼,大失体矣。”
君臣的一问一答,顷刻间就定了戴进的去留,他成了嫉妒的牺牲品。同时,我们也看出,当时的画院,禁忌是非常多的,画工不自由。
因为出于谢环嫉妒的一句话,宣宗朱瞻基便打住,不往下看了,戴进也就从此不能在画院待诏了。不过,让人费解的是,朱瞻基颇擅丹青,应该听得出谢环的弦外之音。从现藏辽博的《万年松图》中,我们可一窥这位皇帝画家的妙笔,的确不是因为皇帝而成为画家,而是真有本事,可他怎么偏就这么偏听偏信呢?
幸亏戴进的不幸反倒成了万幸,遭逐的他离开了画院,却打开了枷锁,成了自由人,眼界胸怀亦随之打开。五十岁后的戴进返回家乡,定居课徒,专心创作,晚年画了许多优秀作品。诚如郑午昌先生《中国画学全史》所言:“明代绍述马、夏遗规之山水画家,自李在、周文靖、倪端等服职画院者外,洪武中有王履、张观,成化中有张翚,宣德中有沈遇,余如章瑾、苏致中、范礼、王恭、沈观……亦皆名手。唯自戴进出而一变其风,遂皆偃附,如百川之归海,恢张流衍,而自成一派。戴籍钱塘,浙人也,遂号此派为浙派,而戴祖之。”
对戴进有非常高的评价。
而我,耿耿于怀的还是关于嫉妒的事儿,丢了差事的戴进,反而成了“祖”,对于生活来说是不幸,可对艺术来说则是万幸。他画的《钟馗夜游图》也就由不得我要“浮想联翩”了。钟馗夜游的故事讲的是唐代开元年间,一位文武兼修的终南山秀才——钟馗,赴京赶考。途中误入鬼窟,为救同乡杜平而遭恶鬼毁容。大比之后,钟馗本当皇榜高中,但手握重权的奸臣在殿试时以钟馗容貌丑陋为由,对其百般刁难和压制。刚烈的钟馗不甘受辱,愤然自杀身亡。好友杜平冒死为其埋尸立碑。天帝同情钟馗生性刚直,蒙冤受屈,将其封为捉鬼大神,命他回终南山上任。钟馗感念杜平为人仗义,对自己有埋骨之恩,就将小妹许配给杜平为妻。夤夜率领众小鬼将妹妹送至杜家,而后才去终南山上任。
细读这段故事,其实里面也暗含着“嫉妒”二字。
有研究者认为,《钟馗夜游图》作于明天顺四年(1460年),天顺六年戴进去世,时年75岁。晚年的戴进,创作《钟馗夜游图》,是否就是对年轻的时候遭人嫉妒,蒙受冤屈、不公而以画作为抗议的一种表达呢?不得而知……
因画遭嫉的戴进,倒无生死之虞;因文章、容貌遭嫉的钟馗不甘受辱,却是以死作为代价;因才华遭嫉的孙膑,换来的是和庞涓非得你死我活……
这也太过惨烈!说到嫉妒,似乎是人们与生俱来,无分凡圣。佛教中说到根本烦恼,归为贪瞋痴慢疑五毒,而嫉妒,似乎与瞋、慢二者都可挂上。《大乘五蕴论》云:“云何为瞋?谓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俱舍论》中说到慢,罗致了七种,其中有过慢:“对与己等者说自己胜,认为胜于己者与自己等”;再有慢过慢:“认为胜于己者不如自己”。
既然嫉妒是与生俱来,那我们就该找到对治的方法,《华严经普贤菩萨行愿品》中第五名曰:随喜功德。经云:“所有善根,我皆随喜。及彼十方一切世界,六趣四生,一切种类;所有功德,乃至一尘,我皆随喜。十方三世,一切声闻,及辟支佛,有学、无学;所有功德,我皆随喜。一切菩萨,所修无量难行苦行,志求无上正等菩提,广大功德,我皆随喜。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此随喜,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换成我们中国的说法,就是《论语·颜渊》中所讲:“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一件戴进的画引发我们对嫉妒的思考,知道了画鬼神也实属不易,同时还知道了我们世人都存在嫉妒的种子,罗汉菩萨也不能例外,所谓看到他人成就殊胜过于己时,还要感慨。所以,不论佛菩萨还是凡夫,都要一刻不停地改造自己。古时有大德问徒弟:佛迷摩?徒弟答:不迷。师父告他:不迷干嘛还觉?唯愿我们都拔掉人性中嫉妒的这个劣根,不再让这种无明生生相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