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不老松(局部)
20世纪的中国艺术风云激荡,各种新思潮、新技法、新观念如巨石穿空,震生出一批艺术巨匠。他们投身艺术变革的洪流,成为一代宗师,这其中有“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齐白石;有提倡“以西润中”,用西方写实素描来改造中国画的徐悲鸿;有提倡“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的李可染……还有提倡“折衷中西、以中为本、融汇古今、以今为魂”的岭南画派,其中就不能不提到其代表性画家黎雄才。作为画坛一代巨匠,黎雄才出身平凡但天赋异禀,他以过于常人之志,涉千万里之远,攀艺术之高峰,终成一代雄才。他凭借天才和勤奋,师承古法,独树一帜,成功创造了新的中国山水画表现模式,成就了磅礴豪迈、名垂史册的“黎家山水”。而“黎家山水”中的松树,更是成为他最爱表现的题材之一,反映了他对松树君子品格的敬仰。因此,提起“黎家山水”,人们自然就会想到四季常青的青松,如同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黄胄画驴、关山月画梅等,黎雄才画松也成为20世纪中国画坛的一道独特风景。Cdn-wwW.2586.Wang
黎雄才(1910-2002),广东肇庆人,祖籍广东高要。17岁入春睡画院,从高剑父学画。1931年毕业于广州烈风美术学校。1932年赴日本东京美术学校学画。1935年毕业回国任教于广州市美术专科学校。1943年任重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副教授。1949年后任广州美术学院副院长兼国画系主任、教授,为中国美协理事、中国画研究院院务委员。黎雄才以山水画见长,早年受高剑父影响,后融汇古今,自成一格,尤以焦墨、渴笔写生独胜,风格老辣、雄劲。其代表作品有《寒夜啼猿》《一览众山小》《森林》《武汉防汛图卷》《万古之春》《峨眉洗象池》等。著有《黎雄才山水画谱》《黎雄才画选》《黎雄才画集》《黎雄才作品欣赏》等。
出席《长青不老松》品鉴赏析会的嘉宾合影
黎雄才在山水画的创作上,以写生为主,因此他笔下的景色给人一种很“实在”的感觉。他着意以笔墨书写来表达所见的景物,用变化多端的笔墨营造出各种艺术效果,作品具有浓郁的“挥写”之趣。他一生写生画有一万多幅,其中2000多幅是松树。在日本留学时他就利用课余时间到各处画松,寺庙的松、山涧的松、群生的松、独长的松,他从晨光暮色、四季更替的不同角度画松,为日后以画松绝步画坛埋下了伏笔。他还给松树写了“家谱”,从年轮逾千载的古松到枝柔叶嫩的幼松都有描绘,松树根、干、枝、叶等细部还专设另册。因此有人称他是“五十年来写青松,笔端动处松生风”,又有“黎家山水黎家松”之美誉。
“松为大夫。”黎雄才以画松著称于世,而在很多人眼中,他的人格也像一棵不老青松,苍藤盘结,立于山巅,巍巍有大丈夫之气。60岁的齐白石“衰年变法”终成巨匠,而黎雄才也抓住了这个国画家的“黄金年龄”,利用10多年时间投身巨幅山水创作,开创了“黎家山水”的范式。他为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广东省人民政府创作的《山鸣谷应》《幽谷起云图》《万壑松云》,堪称代表作。这一时期,他所创作的山水篇幅之大、数量之多,当代画家少人能及。这幅《长青不老松》更把他晚年以松为题材的山水巨作推向巅峰,淋漓尽致地表达出画家丰富的笔墨语言和清旷绝俗、豪迈达观的人格魅力。
巨幅画作《长青不老松》,设色纸本,作于1984年9月。此时的黎雄才已发展出一套圆熟的、建立在个人风格上的笔墨语言。
首先,内涵丰富,气势宏大。“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峻。”在黎雄才的画中,人们总能读到这样的气度,感受到这样一种精神、一种才情。黎雄才毕生坚持写生原则,把传统笔墨与大自然的神奇造化结合起来,摆脱了旧式中国山水画模式的束缚,坚持画现实生活的真山真水,表达真实情怀,这一创作取向,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民族气息,极大地丰富了20世纪中国画的绘画语言。这幅《长青不老松》画的是浩淼苍茫、层峦叠嶂的大山之间,飞瀑鸣泉自天而落,流过陡峭的山崖巨石。巨石之间,耸立着两棵苍劲的松树。一棵顶天立地,英风扑面,浓荫四蔽,冠盖群雄;一棵清旷绝俗,顾盼生姿,飘逸神秀,情趣盎然。松与石用焦墨画出,间以石青、朱砂、赭石,且多层重积,反复点染,气势宏大,笔力坚劲,境界旷达,品位高雅。黎雄才曾说:“山水大物也,咫尺之中写千里之景,故以取势为主,即重视大处。但大不忘其细,即先从大处着眼,然后深入细致。大宜远看得之,大,可得神取势,近则难得其神和势。注意大要全面,无一叶障目之碍,无失貌之病。不忘其细,即在注意大之后就要近处求之,要明察秋毫,深入其理,细能取质,深其筋骨,不忘其形,追其深度。在大的情况下必要以细为基础,写细时勿忘以大包含,这才能得其全体。”在这里,好像他不是用柔韧的毛笔而是用一管铁杵在作画。而又大处着意、细处着笔,浓重的墨色与雄健老辣的笔法,给人以坚不可摧的力量感,真实刻画了伟大不屈的民族精神。
其次,笔墨精妙,自然天成。石涛早就说过“笔墨当随时代”。黎雄才在20世纪50年代创造的恢弘长卷《武汉防汛图卷》,使沉睡了多年的传统中国画重新焕发生机,80年代创作的一系列山水巨作,更显示出其驾驭笔墨的能力炉火纯青,令人叹为观止。这些作品既有传统的笔墨、传统的散点透视,又有现代的光影色彩,而且他的山水多与挺拔的青松翠柏互相组合。《长青不老松》用强有力的笔法,极尽挥洒之意,写山水内质深秀、意境深远、峰峦隐现、含蓄神奇,山上与山前的松树舒展伟岸,或逸出峭石之间千姿百态,或立于悬崖之上坚挺不拔,物境变幻,灵动秀美。在这幅画中,山色云影飘逸悠然,巨石青松巍然不动,高山孕育了青松,青松又让高山有了无限的生机。高山巍峨峻秀、烟云氤氲、瞩目咫尺、意在千里,青松挺拔伟岸、茂密青翠、郁郁葱葱、仪态高华,正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山川与青松相生相融、相辉相映,气韵生动、如诗如歌,刚与柔、动与静、虚与实、空灵与自信并存于同一幅画面。通过画面黑白、虚实、轻重、浓淡等节奏感的巧妙调节,营造出了一派新的意境和天趣,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思。
再次,立意高远,技法独到。黎雄才通过“师法古人”,从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积累了扎实的笔墨功底,其山水花鸟直接取法宋人,继承宋元画的写实功力,但又开辟了新的面貌。他深谙中国文化“以简驭繁”的精要,通过简练的画笔表达内涵丰富的意韵。著名画家林墉评价说:“大才而有雕虫之精作,怎不令人称奇!”《长青不老松》的构图上,主题突出,作品中的松树皆放在显要位置,巨松坚挺,生机勃勃,蓊郁苍茂,气象高古;在用墨用色上,以墨和青绿为主色,黎雄才主张作画时“不管重彩还是淡彩,务须以墨为主”,这一理念,在此幅作品中再次得到印证。在描绘景色的同时,还表现出一种幽光,因而弥漫着氤氲的气象。在用笔和写意上,以宋代山水技法、岭南画派技法融合中西绘画技巧和对大自然感悟为根本,大胆创新,追求个性,追求创意。他的作品,格局弘大,主题鲜明,松、石、水描绘得与众不同,3种物体质感效果突出,苍劲雄健中又不失南方山水空灵秀润的特色。
观看黎雄才的画卷,不由想起关山月的作品。同为岭南画派的代表人物,黎雄才的绘画选题与关山月的绘画选题竟有许多的相似,黎有《敦煌壁画摹本》,关有《敦煌千佛洞》;黎有《黄河》,关有《黄河魂》;黎有《阳朔》,关有《漓江百里图》;黎有《井冈山》,关有《井冈山颂》;黎有《韶山朝晖》,关有《毛主席故居》;黎有《长征第一山》,关有《娄山关》;黎有《黄山云海》,关有《雨后黄山》;黎有《三峡》,关有《江峡画卷》;黎有《青海湖草稿》,关有《青海湖速写》;黎有《八十里长峡龙羊峡》,关有《龙羊峡》;黎有《江河壮丽》,关有《江山如此多娇》;黎有《长青不老松》,关有《寒梅冷月不老松》……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天意的安排?这其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么?共同的经历、共同的道路、共同的理想,把这两位享誉中外的艺术大师紧紧连在一起,令后学思之,不禁怦然心动。
如果说,张大千的山水以泼墨泼彩取胜,李可染的山水以黑厚重夺人眼球,那么,青松环绕的“黎家山水”在中国绘画史上就应该同样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马汉跃北京大学文化与品牌战略研究所所长)
品鉴
王镛(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黎雄才晚年创作的巨幅山水画《长青不老松》体现了“黎家山水”的典型特征。近景的几棵高大的松树构成画面的主体,也许是适应尺寸巨大的横幅(高1.5米,长8米)需要,这些松树的构图多截取上部,最大的一棵松树的树冠延伸到画面以外,造成了顶天立地的豪壮气势。松树的结构造型来源于写生的画稿,而不是复制程式化的图样,树干伟岸挺拔,枝条盘曲虬劲,针叶繁密,墨色浓重。画家为了打破浓重墨色的单调沉闷,在松树枝叶上罩染花青,点缀鲜丽的石青、石绿和朱砂碎点,增加了装饰的色彩和活泼的生气。中景倾泻的瀑布、嶙峋的山石和丛生的松树墨色浓淡适中,山石的设色略带小青绿山水的色调,与近景的松树互相衬托呼应。远景的山峰墨色渐次浅淡,更兼云雾飘渺,大片留白,使远景、中景、近景的空间层次分明,形成虚实相生的诗的意境。画家没有简单挪用西画的焦点透视和明暗光影,而是早已把西画的元素不露痕迹地融合在中国画的“三远”透视和笔情墨趣当中。整个画面节奏起伏变化非常丰富而又非常协调,习习谷风,落落长松,淙淙流泉,冉冉白云,犹如一曲水墨与色彩的交响乐章。
徐恩存(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中心研究员、中国民族画院副院长)
黎雄才是我国当代杰出的中国画家、美术教育家、当代岭南画派一代宗师,专攻山水,兼写花鸟,其山水别具风韵、气象清峻、淋漓润泽、自成格体,独创“黎家山水”,以自己的艺术书写了中国山水画史的重要篇章。作于上世纪末期的巨幅中国画《长青不老松》,是黎雄才晚年的扛鼎力作,作品雄浑完整、气息清凛、境界深邃、元气流贯、苍润蓊郁、洒脱灵动,体现了一代宗师“折衷中西、融会古今”的包容性,以及坦荡胸怀和艺术风范。
《长青不老松》呈宽幅全景式构图,左侧一棵巨大苍松,枝干如虬,叶如华盖,色重墨浓,森然荫幽,成为支撑全画的主体形象,并依次展开山水、树木等意象元素。显然,《长青不老松》仍以中国画传统理念与法则为基点,兼容了西画、东洋画的色彩、空间处理手法,画面既有笔墨,又有墨色结合的渲染,以及写实手法在写意形式中的渗透与介入,近景的苍松、中景的山崖与瀑布、远景的起伏山峦,构成“三远”的艺术景观。
黎雄才承继了岭南画派重写实与关注现实的艺术理念与风格,《长青不老松》就是典型代表之作,画家笔下的巨松、山崖、瀑布与云烟、雨雾等,都洋溢着感性生动的生命活力,又体现出一种焕发着时代精神的郁勃生机。
朱虹子(中国艺术报社副社长)
黎雄才在山水画创作上有3个重要艺术特征。一是坚持以写生为主,注重生活蒙养。他笔下的山川景物皆有来源,虽常常搬运山川,却总能给人一种很似曾相识的感觉,代表作《武汉防汛图卷》《峨眉洗象池》等更是直接源于实景写生。黎雄才一生对写生倾注了巨大心血,可以说在他蜚声国内外的名作中,所有的山、水、松树都是在写生稿中提取、提炼出来的。二是注重“挥写”之趣,用笔骨力强健潇洒,用墨用色浓郁朦胧,形成了独有的笔墨趣味。这一方面得益于他对宋元传统的心追手摹,更得益于他善于仔细观察、领悟大自然的精妙和多姿,自然之美滋养了他的笔墨情趣。他注重糅合厚实的青绿和粗笔深墨,晚岁时常常在墨稿上再敷以石青和石绿,颜色混合使用,在描绘自然景色的同时,突出表现一种幽光(与李可染黑中透亮的逆光境界各有千秋),因而画面弥漫着氤氲的笔墨气象,古未有之。
构图清新、章法奇特是黎雄才作品的另一个艺术特质,这在他以松树、松石为主体的绘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传统山水画中原本属于基本构件的树石,常常被他放大强化,构成一种以树石为主体的作品,形成了强烈的个人面貌。这种构图法则和黎雄才一直重视研究继承传统绘画中笔墨浑厚雄强的正大气象是一致的,也为他表现这种笔墨美学提供了得力的载体。创作于1984年的《长青不老松》,就是突出放大了主体的松树,把传统的松荫图式、松石图式和山水画构图结合,发展为一种气象万千的松景山水图式。该画前景巨松浓荫,从左向右铺陈,3棵生机勃勃的苍松占据大半幅画面,郁郁葱葱,意态高华,用笔气势豪放,用墨用色如洪钟交响,令人荡气回肠;瀑布、远山成为画面隐约其现的背景,迷蒙缭绕,意象悠远;中景山崖、松丛间一派生机则是实写,让人如临其境,读来情趣盎然。黎雄才山水画中之松一直广受人民群众喜爱,被誉为“黎家山水黎家松”,在当代画坛可谓独树一帜,“黎家松”作品以其特有的构图、宏大的气势,清旷绝俗,烟云氤氲,开创了我国山水画的新境界。
铁付德(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
黎雄才擅长山水,他的画作气势恢宏、底蕴深厚、意境融切、风貌独特。他尤其情有独钟坚韧顽强的松树,万余画作,松树占据五分之一。他画笔下的松树,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山水画方面,他在日本取法的“朦胧体”风格,延续到回国后,成功地糅合了传统与日本画法。他这种新作风,既有笔墨,又有渲染,同时还能表现景色的远近和空气的灵动。但黎雄才往后的道路上,却喜欢用强有力的笔法来挥洒。他强于用变化多端的笔墨来营造各种艺术效果。
《长青不老松》创作于1984年。群山之间,峰峦叠嶂,远处的山峰被薄雾笼罩,淡墨勾画出的山峰轮廓,似隐似现。放眼望去,给人一种辽阔的空间感。画面左侧,飞瀑直下,线条虽简,却有动感,似能听到瀑布与岩石的撞击。近景看去,作者用了更大的幅面,重墨描绘松树的苍劲。由近至远透视过去,作者选取的是松树的上部,给人以松树似与山峰齐眉的感觉。这种角度,这种取景,使读者对松树的全貌、松树所居的位置产生遐想。整体画面浓淡适宜、远近平衡、动静协调、繁简恰当,有一种长卷之美。画如其人,读此画,不仅能感受到松树正直、朴素、坚强的品质,更能感受到作者在画中融入的情感,在表现松树长青、不老、坚强品质的同时,也折射出自身高洁的品质。
马啸(中国国家画院画家)
《长青不老松》打动我们的一个重要而显而易见的原因是其恢宏的气势。任何人站到《长青不老松》面前,都会被它所震撼。这不仅仅是因为其尺幅或所绘景物的巨大,更因为作品的笔墨里面充满着一种强大的力量——壮硕的线条、密集而又黑亮的松枝、奔涌不息的水瀑……像一首无声的交响乐回荡在我们心间。所以,在我看来,《长青不老松》不是一件单个的作品,而是一个集合体——艺术的、情感的集合体,我们能目睹山川的峻拔、云雾的飘渺,又能听到松风的回响、流泉的激荡,有形无形、有声无声均汇聚于此,构成自然的诗章。
此外,《长青不老松》又是一件充满了作者个性魅力的作品。黎雄才的山水画在学术界有“黎家山水”之称,因为他形成了一套独具个人色彩的笔墨语言,这种语言在本件作品中也体现得极为充分。《长青不老松》的主要景物是山(近处的山崖和远处的山峦)、树(3棵大松树)、水(瀑布)。其中,山全由中国山水画传统方式画就,勾勒、皴、擦、点、染一应俱全,笔墨沉雄,从中我们能充分体味到中国画的笔墨情趣;瀑布借鉴了西画(如油画或水粉)技法,纯净而具质感;树则采用作者自己的方法,用墨浓重,松枝密集,整个树成一个乌黑的团块,密不透风,看似完全不符合中国画所应具备的疏密、虚实、聚散关系,但如果我们从整体看,却又毫无壅塞感,因为作者在树的周边创造了颇多的虚空——水的透明与纯净、云气的虚白、远山的悠寂、山崖的层次。如此一来,这些原来看似过于密集的松树成了全篇的一个强音符,强化了作品的节奏与韵律,自然也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