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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二的如梦令
     丰子恺的《护生画集》,一直很喜欢,寥寥简笔里的红尘市井,有一种司空见惯的低到尘埃里的俚俗美。后来终于知道他画画的启蒙者是竹久梦二,于是把二者的画找来细细比较着读,高下还是立见的:丰子恺虽得梦二之神,却未深得其韵。打个比方,丰子恺的画好比是旗袍,虽然形神俱备令人神思遄飞,却失之皮相;梦二的画好比是旗袍里裹着的美人,丰满婉约,嗅有淡香。这也许就是周作人对丰子恺的画不以为然的缘故吧。周作人说:“丰君的画从前似出于竹久梦二,后来渐益浮滑。”

  民国时代,竹久梦二影响过不少留学东洋的中国文化名流,丰子恺之外,还有周氏兄弟等等。想来当年这位代表着浪漫的日本大正时代的梦二,经由这些名流的引介,在中国一定有不少的拥趸。这一两年,许是怀旧风潮波及,梦二借其不朽之作再次复活,在国内的书籍、杂志、报章上常常能与他邂逅。从前我并不知道有梦二这么个人,三年前购得一册《逆旅:竹久梦二的世界》,闲暇时研读其文其画其命运,不知不觉为之着迷。他如梦似幻的作品尤其是画作,绘出的难道不是我以及所有人的青春如梦令?而他热烈怒放然后攸然寂灭惟留一缕清香在人间的一生,又多么像屋后池中的一朵睡莲。

  照片上梦二的故园,四町平原上的冈山县东南部邑久郡本庄村,一个寂静而美好的小村庄,松林掩蔽,瓦屋错杂,田畴沃野,一支小径在村庄里蜿蜒延伸,还有那挂在墙壁上的古老竹器,仿佛时光在此从未流转,都是我喜爱的样子,与我的故乡风情似乎别无二致。cdn-www.2586.wAnG照片上的梦二,眼神忧郁长发飘飘的诗人,坐在窗台上,像个骄傲的王子。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人,像肖邦、徐志摩、郁达夫。读他的日记,这种感觉更深了。

  梦二首先是个诗人和歌人,其次才是画家和装祯设计家,但他的画名显然盖过了他的诗名。他的画,尤其是“梦二式美人”,唯美、纯净得叫人心疼。《夏姿女人》《平户怀古》《舞姬》《黑船屋》《做梦的女人》《早春》,诸多代表作里的和服女子,一律鹅脸蛋、杨柳腰、黛山眉、凝雪肌、乌云髻、秋水眸、长白颈、点绛唇,情态温柔、纤巧、迷离,眉目间有淡而似无的忧伤,仿佛正在炽烈地思念着远方的良人。那些标准的日本古典女子,像一个又一个烟花一样绚烂的梦,云鬓花颜金步摇。顺便说一句,梦二画的日本男人,多猥琐、滑稽、不堪,像花丛底下阴暗角落里的爬虫。

  那些女子并不是虚构的,而是大正时代现实中日本美女的翻版,确切地说,她们多是情种梦二的妻子或情人。岸他万喜、笠井彦乃、佐佐木兼代、山田顺子、小池秀子,还有萍水相逢的艺伎花魁,酒肆勾栏里的风尘女子,梦二半世纪短暂人生里阅美女无数,统统在他的画里得到永生,而他,则在她们身上得到创作的不竭灵感,以及甜蜜与痛楚。川端康成曾在《临终的眼》里记录他一次访梦二不遇,看见梦二家有个女子正端坐镜前,她的姿态与动作,像是从梦二的画中跳出来,让他惊愕不已。正如他所说:“梦二是在女人的身体上,把自己的画完全描绘出来。”

  作为一个诗人、艺术家,梦二的一生无疑是成功的。他受业师指点,拒绝向学院派靠拢,以在野画家的身份独创了“梦二式美人”东洋风俗画,风靡整个日本大正时代,受到大众传媒的追捧。据说,《梦二画集·春之卷》出版时,使得贵族学府里专心研习传统华族女性礼仪的青年女子无心向学,令时任院长乃木希典大将头痛。连川端康成都这样说:“我少年时代的理想,总是同梦二联系在一起。”

  身为一个男人,梦二一生像蜜蜂一样流连花丛,啜饮着爱之甘泉。数不清的倾城倾国的女子,追随他,崇拜他,唯其马首是瞻。除岸他万喜等有名有姓者之外,福田兰童还回忆说,梦二晚年居住兼作画室、位于东京世田谷区松原的“少年山庄”里,常有一群美少女出没,有的干脆住到那里,成为梦二家的食客或书童。有人说他像卡萨诺瓦,我以为,他其实更像罗丹和毕加索,对女人,有时像温柔的幼兽,有时又是不折不扣的暴君。岸他万喜在一篇回忆梦二的文章里,对梦二颇有微词,还称他是“那人”。关于梦二和女人,《逆旅:竹久梦二的世界》的评价很到位:“梦二在爱与憎、誓约与背叛、伤害与被伤害的两极间不快乐地活着,时而振奋燃烧,时而逃避颓唐,一步一步地走向苦恼与不幸的深渊。那些转瞬即逝的鱼水之欢带给梦二的,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幸福的幻影。”

  情也如梦!在梦二凄凉甚至悲剧的晚境,那些“梦二式美人”全作了鸟兽散,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侍茶倒药。读梦二晚岁的日记,特别是《病床遗录》,实在是秋风萧杀,满目悲怆。他得了肺结核,与鲁迅一个病症,无钱医治,是友人在自己开的高原疗养所收留了他,为他治病。从前梦二想必也是富有的,老境却穷厄困顿如此,连买些日用品和想吃的点心,也要去质当,身边更是没有一个可以靠靠的人。人世的冷漠,也大略如此。

  病中日记里,梦二多次写到死亡。时而说不想死,时而说不如死了好,时而说不会死,这样的句子,几乎每一篇日记里都有,读着揪心地痛。那个大正浪漫时代的代名词,在孤寂中离世而去了,罗曼蒂克的大正时代也随之划上了句号,像一个长梦,终于醒来。而那,不仅仅是梦二的梦,日本大正时代的梦,也是许许多多人的梦。

  人间如梦令。(储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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