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中的“除了笔墨”,意思绝对不是指笔墨不重要。中国画除了有相当清晰、自成一体的内容系统,更有一般艺术的语言系统和形式系统,而“笔墨”就属于语言系统。语言和形式的区别就像语法与文体,语法是逐步完善的一套原则,而文体是可创制、可选择的。吴冠中当年说“笔墨等于零”,就是因为笔墨是语言,所以他认为不能离开使用语言的条件孤立地去强调笔墨。当然,吴冠中没有直接说笔墨是语言,他的兴趣一直是在形式方面,所以,概念上他可能没有将语言与形式进行区分,这是很多人都会犯的一个错误。语言可以讨论和研究,但对于画家来说更重要的是去掌握它。人们看待笔墨是有标准的,“书画同源”就是标准之一,这在我们的传统中属于“绝对”的部分,讨论它只是为了更好地掌握它(事实上,画家之间从来没有真正讨论过“书画同源”,而只是把它奉为信条)。中国画家一生中可能会尽力多次变法,但这些变法仅仅与语言以外的概念有关,例如探索一种形式。语言只有掌握,没有探索。cdN-WWw.2586.WaNG除了语言,其他方面——形式、内容或风格——都是可以重新激活的。
●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一直以来被我们一词两用,有时指造型手法上的写实,有时指主题内容服从主流意识。中国画的封建出身使得它必须同时兼顾两个方面,因此它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地进行自我否定,以至于大家现在都不怎么愿意使用“现实主义”这个外来的概念。其实,为了不让中国画重归封建,我们可以试试将现实主义仅仅理解为一个时间概念,即画家必须建构起他的行为与他所在的时间之间的逻辑关系。换句话说,这种关系必须是真实的和发生在当下的,不能由经验决定。齐白石65岁时曾遇来客求画一幅“发财图”,因“发财门路太多”,不知画什么好,做官、杀人越货都想过了,来客都摇头。最后客人说画算盘,齐白石大喜,“善哉!欲人钱财而不施危险,乃仁具耳”,于是一挥而就,待客人走后,又给自己画了一幅。虽然“发财”是别人给的一个命题,但它的构思发生在齐白石与客人打趣的现时时间里,所以我们说,这样的小品画就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品。画史上,宋以前的人物画基本上都在现实主义的概念范围之内(例如《清明上河图》和《韩熙载夜宴图》表现的都是画家亲眼看到的事物),而明以后情况就大不相同,即便像陈洪绶,虽然常常借物寄情,却几乎从来不在他当下的时间里。任伯年跟陈洪绶的情况大致相同,但因为他有不少画友人的肖像画,所以还是算得上一个现实(时)主义画家。从这个时间的角度看今天那些与当下和自身无关的所谓历史画和主题创作,它们就都不是现实主义的了,尽管它们无一例外都采用写实造型。只要不单纯从写实的角度看待现实主义,那么现实主义就可以是无限宽广和随处可见的,甚至在文人雅集当中给人画像就肯定比画竹子要现实主义得多。当然,我们必须奉行两条原则,一是不画没见过的东西(这还是齐白石说的),二是只表现现在。第二条原则等于是改变了“现实主义”的原意,但唯如此我们才能激活它。否则,我们就只好投靠“批判现实主义”了。
●观画与读画
“观画”是抬头,“读画”是低头,区别是明显的,然而区别不只是在动作上。李可染的《读画图》,人物都低垂着头,而展开的画轴上却一片空白,这是表现“无”的双重文人境界。再有陈师曾的《读画图》,画中12个人围着大桌子在低头读画(注意,画并没有被玻璃隔起来),只有8个人是抬起头看墙上的挂画,不同于李可染的是,画里的画画的是什么,陈师曾交待得一清二楚,这是纪实,是默写,也是画家对文人画现代性的一次有益的尝试。这两幅画告诉我们,唯有低头读画才是一种身心不二的活动,而我们今天只知道抬头观画。有些喜欢画大画的画家总想要“视觉冲击力”,这是单纯为了“观”的,是想把人吓倒。其实,在那样的“巨构”面前,人们一般也就停留三五秒钟,而且当眼睛还看着它的时候,脚已经在往前挪动。“读画”则是完全不一样的,无论册页还是卷轴,通常是躲藏起来,不得已才羞怯地为欣赏它的人慢慢展开,人们一段段地品读它,读完便小心地把它合上,意犹未尽又会再次打开它。越有古意的画越是表现得谦虚,不会像装饰品那样老挂在墙上。例如梁楷的《泼墨仙人图》,看上去气势非凡,其实也就八开那么大,而且是册页。把画画得大大的,装上玻璃,悬挂在人头涌涌的公共空间里,其作用相当于广场的LED显示屏,人们顶多把它当成生活背景,如何能有心得?因为没有了低头读画的习惯,展览会才会有那么多的寒暄和客套。这种源自世博会的现代交流方式可能是不适合中国画的;或至少,我们应该考虑尽可能恢复低头读画的传统。
●白描
“白描”不是一种语言,它属于形式系统。无疑,现代生活五彩缤纷,用白描这种简练的形式很难满足我们的表现欲。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有一种接近生活表面的表现欲呢?光和色是存在于客观现实当中的,但绘画不是客观现实,哪怕它以现实为题,或直接表现现实事物,它仍然不等于现实。换言之,绘画只创造绘画自身这个现实。这个“绘画”,曾经是那么强调模拟现实形象,以至于后来发展出与模拟相对立的抽象形式系统。今天,如果去掉了除轮廓以外最为靠近现实的光色,也许抽象系统就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了(此外,古人说“墨分五彩”,指的是浓、淡、干、湿、焦5种墨相,并不关乎“色”这种物质的表象)。当电影最初有了声音的时候,人们曾视之为一场灾难,谁能想到现在竟然发展到了3D,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电影不再是一门艺术,这是电影的渐变过程导致的一个结论,就像“世界末日”虽然是一个“谣言”,但地球的状况每况愈下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样。虽然色彩一直是绘画的主流,但在一个色彩泛滥的时代,还有什么好办法能够使绘画既从现实借力又只呈现绘画自身呢?也许对于中国画来说就是对色彩视而不见的白描。白描不能充分满足我们的表现欲,因此我们就可以想清楚什么是我们真正想表现的;白描将形式压缩到最小的程度,将所有的现实表现成差不多的样子,因此我们要花相当长的时间去适应它,并最终相信这就是我们绕了一大圈之后真正想要的。在这个适应的过程里,也许我们不知不觉就已经站在了一个全新的角度。而且,既然这种绝对的观念都得不到艺术史的支持,那么它可能就蕴含着绝处逢生的机会。(■陈侗)